2011年8月7日 星期日

悼永遠六十八歲的毓老師 李蓬齡

我忘了到黌舍上課那年是大二還是大三?但是,我記得那年老師說他六十八歲。

大四畢業後離開了黌舍,偶而到黌舍探訪老師,老師提起年齡仍是六十八歲。我也從來沒想要求證老師的年齡,或究竟是否我記錯了?毓老師永遠的六十八歲讓我覺得很心安,時光似乎可以因此而停頓下來。

出國前帶者幼女造訪老師,老師送了一只晶瑩透亮的瑪瑙手環給小女當紀念,讓她十八歲婷婷玉立時戴上。只是,十八歲時她戴的是時髦的銀飾,美麗的手環倒成了我的妝扮,卻在一次不經心的碰撞後碎成了片段,就像那拼湊不齊的過往歲月,…懊惱悵然填滿心中。

回國後,兩岸已經通航,當朋友陪我找到黌舍探訪老師時,聽說老師回鄉探親了,師母、兒子猶健在,那真是令人雀躍的消息,老師再也不須要從讀了千百遍的師母手稿中憶佳人了。當年,老師談起老朋友屈服在老去的歲月相繼結婚時,老師曾說在台灣一把歲數辛苦過日子,好比是個王寶釧守寒窯,不結婚找個女人來照顧自己,是希望有朝一日夫妻相見時能坦然無愧,老師盼到了這一天。毓老師果真比王寶釧還禁得起考驗!老師望之儼然的容顏外表,卻隱藏著一顆柔軟的真性情,我至今依舊記得老師懷念師母,在課堂上偶而吟詠師母書信文稿時的柔情。

時光的轉輪在忙碌中似乎跑得特別快,記憶的退化亦不遑多讓。回國多年後又數次到溫州公園附近尋覓黌舍,那具特色的紅色大門上有兩個大銅環,怎地不見了?我已然忘了過去走過多次的黌舍地址……。

再聽到毓老師的年齡是朋友轉述:「有雜誌採訪毓老耶!聽說毓老一百歲了!還在教書!」一百歲?時光怎麼倏忽之間跳過了三十二年!

我和老師逐漸疏遠應是出國後吧!異國環境的適應、親老病痛的照顧、孩子成長中的瑣事……,很長一段時間我漩進生活的泥沼中難以自拔。時光的年輪從我身上輾過,生命的歷練有如千層樹皮般一層層加厚,毓老師說話時撫鬚輕晃的身影,逐漸的退到記憶的深處。

民國一百年四月十日,早上,同學急匆匆告知聯副一篇〈毓老師與我——悼毓老師〉的大作,是同門張輝誠撰述,文末刊載了毓老師出殯公祭的訊息。我竟然是這樣得知老師羽化歸西的噩耗!老師享壽一O六歲!

四月十一日下午,我著素服黑紗,到第二殯儀館懷親堂參加公祭,但見數百位弟子前來送毓老師最後一程,其中不乏鬢髮斑白的老學生如我者,然而,同門相見已不相識了。現場外有大螢幕播放著毓老生平點滴和生活照,學生們肅穆的圍觀,或頻頻拭淚,或不勝噓唏。參與公祭的來賓,人人皆拿到一本當年老師發心助印的《妙法華蓮經》,還有毓門弟子敬輯的《毓老師紀念集》。紅著眼框看著文章,歷歷往事一一被拉到幕前……。

第一次上課是在臥龍街的天德黌舍,教室不大,擺了八排窄幅桌略顯擁擠,不記得是否有規定男女分坐,卻自然形成了男女授受不親,記得在上課前後,教室裏大家幾不交談,個個埋頭看書。直到毓老師進來,如學長們所描述的:「但見他頭戴瓜皮帽,身穿天青長袍,足蹬黑布鞋,戴上一副黑框眼鏡,灰髯微飄,神似焦晃所飾演的康熙大帝,十分威儀。」見到老師出場,學生立即起立鞠躬禮敬,待老師坐定,揮揮手,說:「坐、坐。」眾人方才坐下。我也跟著眾人行禮如儀,內心裏卻滿滿的好奇:「且看關公如何使大刀?」

六十八歲的毓老師中氣十足,話說到興處,用力將粉筆往黑板或書桌上一丟,或使勁以掌擊案,慷慨陳詞,甚至「飆罵」,就像數十年後同門張輝誠所說的,毓老師同樣罵我們「我天天講人話,竟教出一批渾蛋!」當時滿座學生,包括博士生、大學教授都有,大家低頭不語。能這樣飆罵還讓學生絡繹不絕的,大概就屬孔老夫子可以媲美,宰予晝寢,孔子說他是「朽木不可雕也,糞土之牆不可杇也」,孔子以「朽木」、「糞土之牆」形容晝寢的宰予,相形之下,我們還沒宰予被罵的慘。

然而,毓老師常告誡我們「人必得成就自己」。他期望學生無論處在什麼位置,都要發揮最大的影響力,都要「做什麼像什麼」。他曾說:「做什麼就要像什麼,你就是個賣豬肉的也得有個賣豬肉的樣兒。如果指甲塗著蔻丹,抹個大紅唇,像樣麼?」他還說:「任何事物只要能匹配就是好,楊麗花的破嗓配著破鑼,唱起歌仔戲也是好聽的。」

毓老師講學重實學,不尚空談,他總是從日常生活和個人豐富的閱歷隨機取材,把一句經典上的話語給講活了。他說,人必得有責任感,做學問要踏實,處處都是「學」,走在路上都要眼觀四面,耳聽八方。張輝誠的〈毓老真精神〉一文又讓我憶起昔日老師的教誨:「學問沒有作用,就不是學問。」「有利民生就是實學!」「注意,人必得成就自己,人最重要的是人格,以德為本,為政以德,沒有成就,就是德不足,有德必有成、必有後。」老師真是把經典給讀活了,誠然「有德必有成、必有後。」老師在台灣舉目無親,只老年時認有義子一人,數十年來得其孝養照顧,雖無親生子嗣送終,然而,看看前來上香公祭的數百位弟子,以及紀念集裏弟子緬懷過往的求學點滴,油然升起對毓老師的衷心欽佩。這就是「有德必有成、必有後」啊!

記得老師很重視「時」的觀念,總告誡我們要「知時」、「及時」,聖人之所以不同於凡人就在於能「時至而不失之」。良機稍縱即逝,時過境遷,機不再至。所以智者必定先時而動,順時而為,只有愚昧者才會悖時而作。此刻,我正品嚐著失時的苦果,後悔著未能在回國後積極尋覓,回到黌舍(奉元書院)拜訪老師啊!

我特別記得老師講論經學重視實踐,善用人事現象做譬喻,他說經書上的話都是活活潑潑,是古人智慧的結晶,人有今古之分,智慧可沒有古今之分。或許是受到毓老師這樣的潛移默化,我讀書時特別看重它的實用性,老師說「思想還有新舊?會用都是新的,不會用都是舊的。」讀古籍經典也能產生新智慧,老師橫跨一個世紀,一O三歲時還在講學,還能讓接受新學教育的年輕弟子們絡繹於門,如果沒有足夠的智慧何能如此?老師果然是學到了古人的智慧!

當年老師也告誡我們做人就要先立德,或許年紀太輕不能深切體會,總當老生常談。而今想想,在那猶有憲政餘威的年代,他無懼的批評國民黨政權,他針砭時勢、臧否人物,口不留情,縱然他知道台下學生中有調查局人員臥底。這應該是毓老師一生注重「大節操、大德行、大格局、大學問。」才能如此昂然挺立,堅毅不拔,無所畏懼。

而他這樣的批判政黨,卻從來不曾遭來禍患,應該還有另一個重要因素,就是他真正的「愛台灣」,這是我拜讀了張輝誠在〈大隱——毓老師〉和〈毓老真精神〉等諸文方才搞清楚的:「勉勵你們的,不光是為你們謀,還要為你們的子孫謀,要爭永恆,不要睜眼前。我到現在沒有一天不在關心台灣的事情。我住在台灣六十年,能說我不是台灣人嗎?」又曾說:「現在的中國並不代表中國文化,但我們認同的是中國文化。我不是中國人,偏要說自己是中國人,滿族接觸中國文化頂多四百年,你們還不願說自己是中國人?我告訴你們,台灣稍不留神,就會成為少數民族。我是少數民族,所以很敏感。」這些話值得讓有台灣認同、中國認同疑惑的人深思啊!

曾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,老師擔心台灣人的奴性太重,缺乏泱泱大國的氣度,卻又同時欣賞台灣人民的質樸。所以,老師特別想教育台灣子弟,在人世的一O六歲光陰中,耗盡了大半生的心血在這塊土地上,誨人不倦,努力耕耘這塊文化貧瘠的土地,我不知道究竟收到了多少效果?可以確定的是,不管政黨如何輪替,老師竭盡一生心力教導質樸的台灣百姓愛上博大精深的文化,建立小島人民的大氣度。他認為唯有宣揚中國文化的「大公忘私」,方能建立「有容乃大」的格局。

由於毓老師於中國近代史親身經歷者多,名公巨卿多曾與之交遊周旋,於朝代更替之際,特有感受,故對台灣存亡危急之感,尤為深切。他曾感傷地說:「老師為何愛國?第一次糊裏糊塗清亡國了,第二次張勳復辟,第三次滿州國,真的假的國家,亡國都不是舒服的事。我告訴你們,國不可亡,到今天為止,我沒有休息過一天,總在思考台灣的未來,你們要好好努力啊!」

對於如此為台灣盡心盡力,又不求名利的巨儒,調查局能蒐證到的只有滿滿的「愛國情操」吧!

記得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七日,中美斷交之際,島國霎時人心惶惶,不少人賤賣房地產移民美國,毓老師卻反向操作,那時他買下溫州街一樓公寓,即現今奉元書院所在,我還記得他當時說:他是不喜歡國民黨,但是,比起國民黨,共產黨更可怕。他罵國民黨幾十年,可以不恐懼國民黨的找麻煩,但是,共產黨的手段可是殘酷的。所以,他寧可被蔣中正帶到台灣軟禁。他必得支持台灣這塊土地!

老師說:「咱們奉元書院(天德黌舍之後成立)的要旨,就是孔學精神所在,秉大至之要道,行禮運之至德,勝殘去殺,天下歸仁。中心安仁,天下一人。」他還說:「你們必得要鍛鍊自己、必得要成材,為這塊土地謀點幸福,才不愧為文人,什麼是文人?古曰文人,今曰政治家,經天緯地謂之文!」這些熟悉的話語,諄諄的告誡,藉著門人的輯錄,又一一浮現在眼前。

毓老師在母親(太福晉)仙逝後發願繪千尊觀音像,花了十年工夫完成,觀音像仿自吳道子,上方拓有乾隆御筆的波羅密多心經,左下方拓有毓老師的親筆落款,記得老師說思親、念親,夜晚難以成眠就時起來畫像,一筆一畫勾勒出毓老師對父母的無盡孝思,他把功德回向給父母親。當時我也請了一幅觀音像供養。

黌舍讀書時,我們得輪流謄抄上課錄音帶,中午就在老師家吃飯,但見老師一大碗芝麻醬麵裡只有少許小黃瓜絲,我訝異的吃著如此的簡餐,以後又陸續吃過幾次,仍是一樣的醬料,一樣的滋味。卻讓我見證了飲食簡單就是長壽健康的祕訣,這三十幾年來我也奉守著簡約飲食的生活。

求學階段,我一直是位「好學生」,照著老師們的一個口令一個動作,絕不踰越規矩節度;而味同嚼蠟的學校教本,似乎不曾帶給我煩惱,唯一怕的是考試成績不好。我以為認真讀好一本本的教科書就是「學問」,我毫無疑問的認真學。直到在黌舍讀書,毓老師引經據典之餘,還不斷以自己的人事閱歷舉證,把一句句、一段段的經典,完全活化了,原來經典不是白話翻譯!它是活的!它是可以運用在生活上的!——毓老師打開了我的智慧之窗,影響了我日後的教學生涯。

毓老師是大時代的見證者、大時代的參與者,他更是一部活歷史!此刻,執筆憶往,我多希望再聽聽老師智慧的教誨,還有老師那無所畏懼的對人事的批判,我更想再度瞻仰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」的榜樣。我卻忽略了永遠的六十八歲還是不敵歲月洪流的侵蝕……。「哲人日以遠,典型在宿昔」,毓老師不朽的精神,必將透過黌舍和奉元弟子,世世代代傳承下去。
(編輯:李協展 校對:林書任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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