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8月7日 星期日

永不止息的鐸聲 吳孟謙

初春之雨已經數日未歇了,半空的細絲,亂濛濛地向著忙碌的城市飄灑,我步出大坪林捷運站,微微打了個寒顫。二月二十八日,這是一個台灣史上的重要紀日;然而此刻對我而言,它將有著更不凡的意義。懷著肅穆而忐忑的心情,我即將前往新店慈濟醫院,探望自己的慧命啟迪者——百歲高齡的毓老師。

聽聞吾師住院的消息,已是上個月底的事情,在年假來臨的歡樂氣氛中,書院同窗的一通電話乍然響起,傳達了老師極不穩定的肺積水病情。「怎麼會?怎麼辦?」諸生都未曾料到,向來健朗遠勝常人的老師,竟會身陷病榻之中,虛弱而憔悴。然而縱使憂心如焚,過年期間家人們的聚會與接踵而來的雜務,都不容許遠在台中的我,即刻奔赴恩師床沿奉侍湯藥。好不容易得以北上,卻又因排班照料老師的名單已經固定,我仍無緣略報師恩,甚至一睹師容。人生畢竟無常,吾師又已年屆期頤,能不能撐得過這一關呢?會不會就此離我們而去呢?每當夜深人靜之時,這些波騰浪湧的罣礙與擔憂,便會開始在我的心頭反覆喧囂,久久不得平息。但我依舊願意相信,吾師那忍人所不能忍的剛健生命,必將不屈不撓、過關斬將,在他的長袍之下,重新撐起一身傲骨。經歷了一個月的等待,老師即將出院的消息終於印證了我的信念,心中雖陡然一寬,卻也按捺不住這一段日子以來的愧疚,盼望在老師出院之前,能夠親赴醫院問候,盡一點弟子的義分。我的關懷,透過負責排班的春暉兄傳達給老師了,老師雖不需增加排班人手,卻似乎十分歡喜地願意見見我。約定之日的前一晚,我沐身淨心,虔敬地在佛前持誦了一瓶大悲咒水,小心翼翼捧在胸前,默祈此水能讓老師道體安康、一切無礙……

捷運出口處,春暉兄正在那兒等著。從他一貫平易溫和的笑容中,可以隱隱察見幾許疲憊,打從老師住院,應屬他最費心盡力罷!不僅常需徹夜不眠、顧守師側,更要費心聯絡排班事宜,他的勞而不怨,令同為弟子之列的我衷心嘆服。在前往醫院的途中,春暉兄概略訴說了老師近日的病況,以及同學們前往照顧老師的情形,據說當醫院的護士們得知月餘以來不辭勞苦、輪流伺候老人家的,竟都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學生們時,莫不嘖嘖稱奇、稱道不已。

抵達醫院之時,距離與老師的約定尚早了十來分鐘,我們於是在樓下稍作等候。

踱步在醫院的長廊上,我不禁尋思:究竟是什麼樣的一股力量,能夠超越世俗的功利計度,讓一群來自四面八方的年輕人,奉獻大把的時間精力,心甘情願地照顧一位長者的飲食便溺?我想,「道」之一字即便抽象,也許竟會是大家心目中共同的答案罷!如果,當時我錯過了進入書院的機緣,那麼今日,我會不會對這個字一無所感、一無所知?

三年前,尚不知天高地厚的我,慕「奉元書院」毓老之名,第一次進到溫州街黑暗巷弄裡的一間小屋裡,準備聆聽這位傳聞中的前清人物闡講《四書》。闃然的課室裡,只有學子們的翻書聲,以及古舊帶潮的書味。「咿-呀」一聲,似乎是樓上一扇鐵門打開了,腳步聲沉穩而緩慢地傳下樓來,我隨著眾學子們起身肅立,緊接著映入眼簾的,是一位手捧泛黃經書、身著古樸長袍的白鬚長者。諸生行禮方罷、夫子尚未開口,深厚的歷史感卻早已瀰滿屋中。「你們為何求學?就是要長智慧。什麼是人生?今日青年想過嗎?用智慧透視人生,才知道人怎麼活!」「學術界應做蒼生的頭腦;我們讀書人的智慧,就是蒼生的生命!」聲若洪鐘的九十多歲長者,劈頭便是這斬釘截鐵的一棒!原來,學生、學生,學的即是人生、學的即是如何為蒼生謀呀!我愕然了!僅是一堂短短兩個鐘頭的四書課,僅是一處幽暗狹小的老舊教室,誰想得到,前所未有的心靈共振,竟在這裡發生了!那一晚,我開始隱隱明白,有一扇通往古籍智慧的大門,即將在這樣一個看似平凡的場域中,不平凡地為我而開啟。其後,不論風清月朗,抑或雷驚雨驟,每一個書院求道的夜晚,我總是載欣載奔而往、坐盡春風而歸。恩師那斑白的鬚髮,無言訴盡了一世紀以來的風雨飄搖;那深邃有神的雙眼,不時閃動著提煉自數千載文化蘊積的練達與睿智。在台灣六十年來的學而不厭、誨人不倦,他老其實已經不是在講學,而是用生命演活了經典、用經典印證了生命呀!陰晴寒暑,師友挾持,匆匆已是三載歲月,對愚闇怠惰如我而言,能於毓師座下親炙受學,該是何等稀有的殊勝因緣!向來,我慣處其中;而今日,我益發珍惜。

「時間差不多了,我們準備上樓吧!」春暉提醒我。老師的病房位於十一樓,甫出電梯門,遙遙便望見了那熟悉卻又略帶陌生的身影,安詳地坐在病房外頭的椅子上。熟悉的,是那長存心中的儒者氣象;陌生的,則是未見於往昔的拄杖佝僂、瘦骨嶙峋。「老師,學生來探望您了!」走近老師身旁,我近乎激動地向老師稟報。「好!好!來這裡坐!」老師帶著口罩,眼神中透著欣慰,指示我坐在他身旁。我一邊問候恩師,恭喜老人家即將出院;一邊也發現,在大病一場之後,老師的雙眸雖已不復課堂上矍爍,卻也更見慈藹、豁達了。老師自承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太過大意,才導致今日之病。我不禁暗暗感慨,對於變幻莫測的人情事變,皆能遠見於未萌的老師,竟獨獨疏忽了自己的身軀,這豈非孔子所說的「不知老之將至」嗎?攙扶老師回到病床上安坐後,老師依舊與我們談起時局,勉勵我們必須把握儒家「窮、變、通、久」的思想,為台灣的未來找尋出路。「這兩三年是最關鍵底,你們要好好用心,老師這次就算好了,也沒幾年哪!我個人不足惜,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們這些徒子徒孫…」病體初癒的老師氣力未復,說話帶著微喘,然而親切和柔的語調中,一字一句,卻無不擲地鏗鏘、語重心長,話中那恨鐵不成鋼的警策,聞之每每令人赧然汗下。望著侃侃而談的老師,我更加體會到,師之所以可尊,在其道而不在其身。人生多患,誰能免於老病?然而有道者的軀體雖平凡,其道則始終非凡,任他造次也好、顛沛也罷,磐石畢竟不轉、松柏兀自長青。老師對我說,儒家思想永遠沒有末世觀,因為《大易》之道生生不已、惟變所適,鼓舞我保持著對天下事的關懷與希望。其實,這不正是他老人家的夫子自道嗎?歷經一世紀的滄桑,從百死千難中一路走來,吾師通過了一關又一關常人無法忍受的考驗,不正是因為他永遠保有一顆生生不已、惟變所適的健動精神與高昂意志嗎?此次的病苦纏身,尤其讓老師幾度瀕臨險境,然而當我向師問及此次是如何堅持過來的時候,老師僅搖了搖頭、微微一笑,義蘊深長地說:「自有天命啊!我是相信底。」在老師居易俟命、確乎不拔的神態中,我進一步印證了傳統典籍的字字不虛。所謂人生的真修養、真學問,正是在此等大苦痛、大磨難中,益顯其珠圓玉潤呀!

從兩點半談至三點半,已數月未蒙恩師訓誨的我,仍惓惓不忍離去,差一點忘卻了老人家需要休息。告辭之前,我將事先準備的大悲水恭敬地呈上,老師聽聞此水是我親身持誦大悲咒所得,甚為歡喜,向我道謝,並立即吩咐春暉:「以後吃藥都用這個!」呀!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,當下便令人心中生起無限的溫暖,這又是何等練達人情之言呢!窗外細雨依舊,老師像慈父一般地叮囑我帶上傘、披好衣服,受寵若驚之中,我的雙眼已悄悄為淚水所潤澤。昔日的望之儼然,此刻的即之也溫,以及那不曾止歇的勵人之語,老師的一言一行,讓我更明白孔子;而《論語》中那熟悉的文字,也讓我更懂得老師了。「老師,您好好保重身體、好好休息。」老師微笑頷首,目送著我一步、一步退出了病房。

天幕陰霾、雨鳴淅瀝,一陣料峭的春風吹來,我的心中卻猶然流漾著斗室之內的和煦。回頭望了望百尺之外的慈濟醫院,我暗暗確信,曾經發生於此的一個場景,在我數十年後的腦海中,它將依舊鮮明如故:一處逼仄的病房,一位倚坐床頭的百齡老者,清瘦與憔悴,掩不住他眉眼間的朗朗輝光,掩不住他那生命高度的無言示現。侍者拉開了門,他注視著將要告辭的學生,微揚的嘴角上,掛著無盡的期許、無窮的悲願。彷彿在說著,「仁以為己任,不亦重乎?死而後已,不亦遠乎」…

九十五年四月十六日

(編輯:李協展 校對:林書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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