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8月7日 星期日

心塑巨碑 永懷毓老 周義雄

二0一一 民國一百年三月廿日上午,驚聞毓老師辭世。四月十日下午在台北參加子毓子的喪禮,在悲戚淚眼中,瞻仰遺容,不久火化,傍晚小哥張景興捧出骨灰罐,外裹素雅的白布,安放於殯儀館的供桌上,我合十禮拜鞠躬,注視良久。心想,一代夏學宗師,前清遺老,四十二歲單身來台灣,至今一百晉六高壽辭世。從一九四七年到二0一一年,完整六十四年,風儀在台,而今架返西天靈山,門生弟子滴不盡傷心淚。矇矓中,活現四十五年前一段奇緣的画面。

一九六七 民國五十六年暑假,因楊英風老師受託製作陽明山中山樓泮池牆面琉璃浮雕工程。我隨從前往製作工地,當時全台最大的琉璃瓦作坊在台北市松山區,有光線明亮的寬濶廠棚,方便塑製泥坏。進大門後,轉入蔡老闆家中客廳,圓臉的主人滿面笑容,長得像一尊彌勒,由英師引見座中另一位上賓——禮親王十一世,愛新覺羅毓鋆,尊稱王爺。

當時王爺身穿杏黃色上衣,黑色寬濶長褲,手搖一把羽扇,足登黑色步履,一派輕鬆談笑風生,有如古画中的高人雅士出現眼前。但見白潤的臉上五官明顯,兩道濃眉,雙目如星輝,烱烱有神,頭髮及短髭修剪整齊,海下鬚長約七寸,烏黑而有光澤。英師引我同席敬陪末座茶敘。言談中滿口京片子,聲調悅耳動聽,中氣十足,有望之儼然,即之也溫的氣象,引為平生奇遇。

在松山連續工作幾日後,又見王爺來,他主動向英師提議要教我讀古書,得英師即時鼓勵而拜入師門。那日步行到慈祐宮附近,基隆河邊的小渡頭,有一艘木船,老師給了艄公幾個銅錢,二人渡河到對岸,上了岸是一片竹林的洲尾村,有一條彎曲的小徑通往竹林深處的幾戶人家。眼前兩戶紅磚樓,老師租了一戶,進門叫一聲「小弟」,只見小哥下樓,老師介紹了義子張景興與我相見。那時小哥才十六、七歲,來自嘉義,初中畢業準備在台北考高中。而我年僅廿四歲,已在省立清水中學專任美術教師一年,老師坐定之後,問了我的家庭背景,鼓勵我到台北來。當時老師於文化大學哲學系研究所授課,建議我插班讀哲學。但我身為長子,公立中學教師的薪水足以肩負一家生計,不敢輕言辭職離鄉。閒談中,老師拿了一支精緻的小煙桿,長約一尺半,打開小巧的煙盒,填了煙草點上,慢悠悠的吞雲吐霧。在光線稍暗的一樓,淡淡的白煙往上飄渺,好似雕塑的神仙画面。我環顧室內擺設,朝南一座台灣古式的暗紅木床,配上杏黃的簾子,中分兩束鈎在雙柱旁,床前墊腳的暗紅木台,局部嵌瓷。床柱掛一付對聯,陰刻填墨采,行書「不欲即仙骨」、「無情乃佛心」。當時心想,大概是單身旅台,以「不欲」、「無情」來克己自律。

二樓光線明亮寬濶,有兩張單人床,一張書桌,面北的窗外是麥帥公路,遠山近樹加上水平的電線。這是小哥讀書休息之所,當晚留宿老師家。

翌日,老師給我一個號「渺痕」,說藝術家要留痕迹於作品中,其最高境界是渺渺無痕,不露人為之迹,方為上品。當時年青,直覺像是方外人,也像老師的自況,所以一直不敢啟用。接著說中國的學問,分義理、考據、辭章。義理是哲學,考據是史學,辭章則是文學。想成為藝術家要先讀書以充實內涵,可從辭章入手。老師要我買一本屈萬里著的《詩經釋義》回去好好背誦。

回清水後,從國風二南,抄詩背誦,因生字太多,查字典花了很多時間,當時清水中學有一位榮芝芬芬老師,是我初中時的國文老師,也是旗人,從北平播遷來中部的清水鎮,她每週教我朗讀一小時,體會詩經音韻之美,連續好幾年。我從國風讀到小雅,「頌」還沒讀就停了。毓老師在我抄詩背讀風、雅之後,又要我抄寫西山逸士-溥儒輯的《四書經義集證》論語廿篇,初窺以經證經的神妙。用群經旁證論語章句,豐富而貫通,作為日後課讀四書的預習。

自從拜師之後,那年暑假有空來台北即謁師門,由於我對人物的形象直覺敏銳,主動提議為老師塑像,獲得欣然同意,即一同到松山蔡老闆家,提回一包溼度調勻的塑泥回來。二樓空間寬濶,南窗明亮,陸續添置雕塑轉盤,我即釘木架塑泥。老師親自當模特兒,當時與小哥三人在樓上談天,邊塑邊聽,聽了很多有趣的故事。有一次,老師問我:「看過紅樓夢?」我說:「中學時就看過了。」師說:「那是寫我們禮王府的事」,何以證明呢?老師說:「賈母是賈代善之妻,賈政是其次子,而賈寶玉又是賈政的次子。避諱長子。賈就是假的。代善是以禮讓天下給皇太極,故封為禮親王,世襲迄今已歷十一世。」閒時也看了很多字画、古玉,皆為稀世之珍。塑像逐漸成形,表情與鬚眉相應,衣紋則採饕餮文樣裝飾。平時用塑膠布包著,有空再來加工,揣摩神韻,到翌年才翻成石膏像,用油画顏料加彩。此作是一九六七~六八年之間的毓老師,正當六十晉一的形象,也是我廿四~五歲的人物作品,後來一直擺設於天德黌舍的講堂中。

一九七一 民國六十年,我奉清水中學之命,到台北的台灣師範大學修習教育學分,以便取得高中美術教師證書。此時,毓老師遷居台北市四維路講學,前有荷花池,旁有林安泰古厝。窗明几淨的室內可容數十名學生,我有幸躬逢其盛,與學界菁英、青年學子同窗課讀四書。「長白又一村」是遜國花甲祭之後的宏願,承載「以夏學奧質,尋拯世真文」的志業。相對於大陸的文化大革命,子毓子一肩扛起傳承夏學的大業。時人稱「毓老」,學生稱「毓子」或「子毓子」。有時板書前人所未發的新見解,我們即在筆記寫「子毓子曰」,以示尊崇。
一九七三 民國六十二年,文霽老師介紹我到台北來,在專科學校建築科任教,聘為專任講師,從清水遷居永和市。暇時得以全年聽老師講學,直到一九八一年止。攻讀九經:學、庸、論、孟、大易、春秋、禮記、尚書以及詩經。子書有:孫子、管仲、韓非子、商君書、墨子、荀子、老子。外加春秋繁露、史記、資治通鑑、唐宋名文、人物志、冰鑑七篇等。略窺夏學門牆。

初到台北,課餘總在老師跟前幫忙,做些小事。有時天氣晴朗的假日,常隨師到郊外遊賞。記得一九七四年春三月,隨從毓老師到新店碧潭,渡船到對面山上的海會寺遊賞風景。那日遊客稀少,老師穿戴講究,興致高昂,身穿長袍、馬褂外加斗篷,頂戴圓帽,手持竹杖,足登布履,健步於山水林泉中,頗多感觸,嘗言:「何處青山埋忠骨」。有時佇立遠眺山川,隱約顯出王者氣象,當時隨手拍下十幾張黑白照片,保存迄今。無意中記錄毓老師六十多歲的行誼丰采。這也是平生第一次親眼目睹斗篷的形制與氣派。從前只在影像中見過總統蔣介石穿過斗篷,而今真人身穿斗篷,昂首濶步於山林間,實為首次的視覺經驗。遙想滿洲國時期,子毓子曾訓練兩百萬兵,志在復國,然二次世界大戰終了,倉惶逃難,躲在廟中落髮變裝成和尚,度過一劫的景象。而後,國民政府解散偽軍的場景對比中共接收改為四野的畫面。這些故事經老師親口敘述歷歷如畫。

卅多年後,重讀這些照片的身影,體會毓老歷經遜位、復國、亡國、辭廟的滄桑。其孤寂況味,有如隋末唐初,風塵三俠中的虬髯客,將一切資源、人力、財富拱手讓給李世民的故事,然後一人遁入海之東南方的歷史重演。
一九七四 民國六十三年,奉師命塑造「天德黌舍」浮雕匾額。當時我仿北京故宮九龍壁的琉璃浮雕,中間二龍戲珠,左右加二,共六龍,姿態各不相同,塑於底層。何以用六龍,就是易經乾掛的六爻,也是人生的六個時位。勉人要「時乘六龍以御天」。底層完工後,再塑「天德黌舍」行書四字於六龍上,我集王羲之字體,作成浮雕字,揣摩其神韻,勉力塑成。外加浮雕花紋邊框,整體高低勻稱,主次分明,光影效果鮮明。老師看了泥模非常高興,翻成玻璃纖維加彩高懸講堂中迄今。

一九七五 民國六十四年夏,毓老師自號仁匃遯者,籌劃印一部書《易經來註圖解》,親自用鋼筆點了這本易經,命我用橡皮章的作法,做了一套橡皮章標點符號,我逐一沾墨印上,再用白粉塗去原先的鋼筆符號。這斷句的工夫歷時四個月,逐句標點全本易經上下冊,並校正原來六十四卦圖象符號的錯誤。用心設計了五蝠鑲金框,中間雙龍戲珠的大紅封面。蝴蝶頁也是六龍,姿態不同,加框,套色彩印,中庸章句用六龍框,當時皆用針筆上墨線的黑白稿製版,圖案的設計與色彩計畫全是我的完稿。全書上、下兩冊,完工後,毓老師另加一頁於書名頁前,用灑金宣紙加六龍框,上書

仁匃遯者 行年七十有一恭上
慈親九秩晉一千秋
遵母命刊經籍廣聖學興治藝
丙辰正月 既望之吉

一九七六 民國六十五年 春 正月,正式出版定名慈恩本《易經來註圖解》上、下二冊。此為毓老師為太福晉九十大壽的賀禮。是為天德黌舍學子,當時上易經的第一本入門書。我從六十四卦符號上墨校正,全書標點,美術設計,到跑印刷廠裝訂成書,前後七個月,於陰曆年前完工。這是上易經前的預習,此後在聽課時,很容易理解老師講授的深義及弦外之音。

這一年是子毓子滿七十歲的大壽,想起我十年前為老師塑的胸像,在現今已自覺有所不足。經過十年景從、聽課、做事的學習中,體會老師誠於中、形於外的儒者形象。當老師意在言外的氛圍中,我提議另塑一尊全身座像,當時欣然同意,擇日前來拍照片,以免當模特兒太累。

新春天氣晴朗,天德黌舍高懸篆書百壽圖,毓老師盛裝坐在鋪杏黃色軟墊座的藤椅上,讓我從各角度拍照,拍了十幾張彩色照片,又拍了廿幾張黑白照片。那日老師興致高,頭髮修得好整齊,鬍鬚梳理飄逸自然,呼應兩道濃眉,眼神足以洞穿世情,氣派非凡,真是王者氣象。換了幾套服色,顏色不同則手持的配件也不相同,有線裝書,各色扇子或玉如意。每次穿好長袍、馬褂,還要將兩三層的袖口上半部捲起,說這叫「龍抬頭」。還要我看老師的後腦特別平,這是滿洲人的特徵。這些照片是毓老師最經典的画面,我也有幸陪侍座旁拍了一張合照。
照片洗好之後,就開始画素描草圖,經老師過目認可之後決定尺寸大小。即開始工作,從木架、台座到堆上油土,逐步施工。全心全力工作了四個月,大致成形,然後經常觀摩照片神情,聽課時仔細欣賞講學丰采神韻,點滴整修。因為是油土,不用淋水保濕,也不用塑膠包著。天天擺在客廳,前後修了三年,之後搬家又塑了兩年。坐椅形制,採清宮式樣椅背及左右靠也塑好了,只等翻模即可組裝。

此作到了一九八一 民國七十年,觀者皆曰:「形神兼備」,文霽老師看了,稱讚為神品。我自己也感覺謝赫六法所謂經營位置,骨法用筆,傳移摹寫等過程,逐步用心而達「氣韻生動」。那「靜中動」的氣勢,好像胸懷百萬雄兵,氣象萬千。我拍了幾張塑好的黑白照片,呈報師門,毓老師看了只說了一句:「倒像個無冕王」,以示嘉許。十五年師從毓老,儒者匡時濟世的襟懷,活現當下的泥塑中,頗為得意。

一九七九 民國六十八年,毓老師想起造一座羲皇廟,奉祀伏羲氏,以為講學的書院,要我仿北方建築式樣,画一幅透視圖。當時我在建築科教基本設計、模型製作、素描、水彩等課程,對建築有些心得。於是從平面規劃起,先定主殿廳堂,中軸方向,依次前殿、後殿、左右廂房,鐘鼓樓、神道、華表、牌樓、雕刻、泮池等。為此,特別參考聯經出版的限量彩印宋代線裝書《李明仲營造法式》一涵八冊,園林則以明代計無否所著《園治》叠山、理水之要旨,設計了山水花木的造景。圖成後呈毓老師法眼過目,並在每座建築命名,庭園另加千歲柏、萬年松。這一件巨幅透視圖是鉛筆素描,画在描圖紙上的立體透視圖,全長一八0公分,高八十四公分。保存迄今,因土地一直沒有著落,而束諸高閣。

一九八0 民國六十九年,毓老師成立夏學社,並設夏學社出版事業有限公司,以小哥張景興為發行人,出版第一套書《御批歷代通鑑輯覽》全套七冊,整個印務交給我,依照慈恩本易經未註圖解的風格印製。因版式依舊,也有經驗,兩個月就出版完成。此書從太昊伏羲氏,始画八卦起,到清朝順治十八年止的編年史,將所有重要的歷史事件縮為精華版,上有康熙大帝的眉批,作為課外必讀之書,是大德黌舍同門的史學教材。

一九八二 民國七十一年以後,因家逢巨變,倉惶搬家,經歷三遷安定之後,回來頂樓小倉庫搬遷那尊心塑的雕像,才知早已被清除乾淨,連同早期画作、雜物,全不見蹤影。這晴天霹靂,白畫成昏,有如唐代僧辯才失了蘭亭序,萬念俱灰,身同槁木。從此無顏回見毓老,光陰飛逝如夢,一晃至今已歷卅年。

二0一一 民國一百年春,三月十日左右,一夜在一間空曠的大屋內,一位身形清瘦,身穿杏黃色長袍的長者站在黑石地板上,趨前一望,仰之彌高,如雕塑般的毓老師現在眼前,趕緊行禮,老師注視這近師情怯的我,說了一句話:「你對中華文化有貢獻」。醒來坐起,原是南柯一夢,當時的凌晨三點多鐘,心想這是期許的話。回想一九六七年夏到一九八一年冬前後十五年,正是毓老師六十一歲到七十五歲之間,而我是廿四歲到三十八歲之青年時期,受教嚴師春風化雨十五寒暑,也是奇緣。過了十天,三月廿日晚上,有兩位同門師兄弟來電話說:「毓老師今早已歸天了」享壽一百晉六歲。這時恍然大悟,原來是老師臨歸道山前,不忘靈通點化,來勉勵我這卅年不敢謁師的學生。

回憶卅年前老師講學的廳堂上。有一幅太老師康有為題贈老王爺的榜書「詠豳軒」,其用意是希望毓老師的父親禮親王十世誠厚,字子良,師法周公相成王,來輔佐光緒帝的戊戌變法維新。詩經的豳風,原是讚美周公東征之詩,毓老師一直高懸黌舍講堂中,紀念百日維新。也是繼志述事。

而今毓老師,自以一人之力,傳承中夏的道統,歷時六十四載,而鞠躬盡瘁於斯土斯民,有如易經六十四卦,走過吉凶悔吝,作育台海學子二萬餘人。壯哉其行,其行有如史記列傳第一,伯夷、叔齊,義不食周粟,採薇而食,老師不賣祖產,不受外援,僅靠講學的朿脩自奉,播下了中華文化精華的火種,薪傳後人。

在天德黌舍同門淚眼肅穆送終之際,回想老師每次講到子曰:「文王既歿,文不在茲乎!」都會用右手輕扣一下書桌,好像是暗示,「孔子既歿,文不茲乎!」如今,「子毓子既歿,文不在天德黌舍的同門身上乎!」

門生 周義雄敬輓於百日追思
二0一一 民國一百年六月夏曆辛卯夏至
(編輯:李協展 校對:林書任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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