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7月11日 星期六

祖墳前的冥思〈二〉

天朦朦亮就上山掃墓,是我們家的規矩。

別看我們家人丁單薄,比起大戶人家,好幾大房輪流主祭,我們雖然撐不起什麼大陣仗,但搶在最前頭叩見祖先的不示弱心理,是代代單傳的能耐。三炷香在手,裊裊的往天上燒,把天空慢慢的薰紅,是我們毫不遜色的自許方式。幾丁幾口,很精簡的扶老攜幼,靠著黃土引路,摸黑上山。約莫七、八點光景,我們就帶著幾分豪氣下山了,沿途熱絡地跟熟識的鄉親道早,聽他們真切地讚美,人間天上,天上人間,直覺列祖列宗也含笑欣慰得很,記憶中總是這個樣子。

父親喜歡一大早呼喝我們做事,是我從小心裡頭一直都很抱怨的經驗。四、五點就把全家人敲醒幹活,說來荒謬,竟是我當不成農夫、志在四方的理由。採橘、下田、焙稻、曬穀、……還有清明掃墓,準聽得到老爸急躁嚴峻的父威。那段漫長的歲月,總是打不開眼皮的沉懶,邊幹事邊嘟噥,然後在雞鳴中漸漸醒來,雞的起床樂是很好的緩和劑。當父親辭世,這種感覺馬上成為過去的事了。不管誰當家,早起幹活,還是我們家的規矩。

今年清明,我們起得特別早,輪到我大聲吼叫:統統叫起來,都幾點了?我活像個大將軍。看來,我是比爸還兇!……曾經失去,心裡頭原來都有莫名的渴望,渴望跟一代又一代的父父母母,說說話兒。那三炷香哦,醞釀了多少思念。那紙灰哦,飛揚了多少情愫。我們是該一直早起的……

天是黑的,山是黑的,墓是黑的,連碑碣都黑得識不清,黑路摸得辛苦,父親躺著的樣子我熟,我說:「孩子,阿公在那裡!……」我寂寞的老爸靜靜地躺在那三尺蒿下,他躺在那裡,姿勢一點都沒變……。今年來得早了,孩子比當年的我懂事吧,沒有埋怨的面色,我一個口令,一個動作。生澀的姿勢,費勁的使刀,大家都笑了……今年掃墓多了三個都市人的揶揄與自謔,我們父子三人,很不農人地操著沉甸甸的斫刀,一刀一刀地除,像極了老爸修鬍子的模樣,頭一次感覺找回老父的冥影。每掇拾起一把野草,就惹起一個影像,在台北想不起來的,蹲在老父的跟前,爸爸的樣子全回來了,天黑得很厚很厚,老爸的樣子卻很清很清,鮮鮮明明。原來漆黑才感覺得到哦。是了,是了!原來烏黑才想得到看得到,原來老淚只能在黑暗中暗流。原來,森嚴的爸爸這麼聰明也這麼感性,天一亮就抽泣不成就不濟事了!孩子,要告訴你們的孩子,我們家都要在最黑的早晨上墳,……這是家規……。

§§§ 猶記得稻埕的南邊,有一排長長的籬笆架子陪著我們長大,曾祖父是田中央的哲學家,他常常在這個絲瓜棚底下,從稻子說到他三歲失怙、幫人趕鴨子換飯皮〈鍋巴〉……很多屬於孤兒才說得成的故事,他如數家珍,一倒帶就是九十年前,然後說二、三十年過去了、四、五十年過去了,七、八十年也過去了。這個絲瓜棚下的哲學家,給你很大的數字,卻給你很少的故事,每回要他說一段,他總是露出滿口無牙的微笑,淡淡地說:「總是這樣啊!總是這樣啊……」,一個晌午問不出幾個詞兒,每一次正經八百地在絲瓜棚下挖寶的我,可都給急死了!等我們也開始一、二十年過去了,三、四十年也過去了的時候,才發現「總是這樣啊!」還真哲學,也很人生。我最親膩的這位「總是這樣啊」哲學家,話少故事深。九十多年歲月的重量,哪是當時我們那幫兔崽子所能理解的!「總是這樣啊!總是這樣啊……」在耳根裡經常這麼含含糊糊地來回響著。那是曾祖父── 「阿同仔伯」最常說的哲學。他是最簡單最平淡的哲學家。

§§§ 絲瓜棚每年都有吃不完的絲瓜,左鄰右舍總會幫著帶回去,只要對著厝內的媽媽吆喝一聲:「阿珠仔,我去挽一條菜瓜喔……」就算數了。我們野孩子們只管專注地以稻草梗做成陷阱,將大蜜蜂這些採花賊一隻一隻抓起來。……沒人會管誰來摘絲瓜。等到絲瓜老了枯了,媽媽會將絲瓜藤頭剪去,然後蒐集絲瓜家族最後的精華,不消十日,就會有一瓶又一瓶養顏美容的絲瓜水,堆滿倉庫的牆角。

絲瓜盛產的季節,每天永遠是爆幾片蒜頭香,注一碗公的水,蓋上鍋子就煮成的絲瓜湯,這是很糟的阿嬤的味道。吃絲瓜我們不感興趣,在絲瓜棚蔭下辦公伙仔,是我們的最愛。絲瓜籐綠意蟠錯,幾絲陽光會穿透滲出,有風、有陽光、有黃花、有蜂有蝶、有盎然的綠意、有直條條的菜瓜,那是童年生涯最基本的配備。在我們陶醉在辦家家酒的時候,經常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我緣投的祖父,他是玩樂的行家,會玩會賭能享受敢花錢,是極端的享樂主義者。曾祖父的獨子,一生韻史不歇,風流故事滿天飛,他游走江湖,對自己的人生很捨得很燦爛,他常愛說人生快樂的一面,從小到大所有童玩童戲,他樣樣在行,小孩子的歲月他是我們的最愛,他懂得童心,他是惟一願意耐心跟我們忘年同樂的大人。我們童穉的世界中,大大小小的衝突,都是他擺平的。這位他老爸心目中的歹子,一直是我們的最愛,那時候成人的世界,我們不懂。我們這位十分有耐心的長者,刻鏤在絲瓜棚架的偉名,祖父「阿源」永遠是最有童趣的哲學家。

§§§ 父親入贅到林家,全為了愛上了當時三星鄉之花的老媽,雖只讀了小學,他精於計然之術,很有經商的頭殼。他的世界在算盤在銀角,在如何賺錢,其他就沒了。冷峻精敏,在他一生的歲月中,你只能讀出他時時想怎麼樣賺錢?在那個不容易討生活的年代,他一心想出人頭地,又要賺大錢,又期待我們翻身,躋身於知識界。他的目標很清楚,全方位又十分聚焦的追求他所要的,吃喝完樂完全置於身外,自律甚嚴。沒有餘裕創造生活的趣味,他看得到絲瓜,卻看不到生意。一甲地可以收多少穀子?一個山頭可以採多少柑橘?怎麼樣用最低的的成本購買最好的商品,永遠是他生活的重心。連在羅東博愛醫院病重其間,那一雙手總是三不五十懸空在撥著珠呢,彷彿有一個大算盤掛在半空中,他那兩隻手死命地撥,好像撥了就算數,撥了錢就湧了進來似的!

在柑仔店的歲月,所服務的顧客是永遠的主顧,他們是你身邊最熟識的鄉親,買賣只有賒帳,沒有現金交易。一年下來能賺個十萬八萬就了不起了,田裡頭三四分地,收成有限,父親終於選定了一條出路,上梨山承租山坡地,開拓他的新蘋果人生與梨子世界。絲瓜棚下的國度嘻鬧聲就漸漸稀了。

在我們絲瓜棚的兒童人生中,父親只是一個客人。他不在意翩翩起舞的蜜蜂如何詩情畫意的飛舞,他不習慣陶醉在比鮮菊還澄黃的絲瓜花蕊中,他不關注浮生究竟有幾記,絲瓜棚下,孩子的童語他辨不清,絲瓜藤多少年來一直都沒有機會跟他結成莫逆,偶而蹲在絲瓜棚下,頂多抓著斗笠,在滲著陽光的綠蔭下,猛搖他的酷暑之氣,手依舊是慣性地撥著珠,數數兒。驀然看他在絲瓜棚邊,他總是放遠望去,「爸爸」永遠是絲瓜棚下的第一把精算師。


九十八年清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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